生活在科技改变世界的时代里,包小柏很愿意拥抱新技术。谁也无法预知,也许几经迭代的数字包容终会诞生自己的思维和情感。也许到那一天,即便是在虚拟和现实的对话中,他也能够找到一种父亲和女儿之间深度交流的感情。他不在乎她是不是还有生化的身体,她长什么样子。
大渔直播下载1月19日那天,台湾知名音乐人包小柏在个人社交平台分享了AI生成的逝去女儿的视频,并写道:亲爱的Feli,欢迎从数位世界回来!
“长久以来,对大众来说AI都是负面的,不是诈骗就是取代人类工作,但AI也可以有好的用途。” 包小柏相信,它能成为一种陪伴,“事实上,即使都知道这是假的,也还是会欣然接受。”
长久治疗后,她身体的意志逐渐丧失,连时间的概念也一并失去了。肌肉和脂肪逐渐流失,她的身体只剩下皮和骨头。她浑身像散架了一样,不听使唤,神经的感知能力被放大,她躺在床上,哪怕铺上软绵绵的床单,每一次触碰都伴随着身体的剧烈疼痛。
700多天里,包小柏已经习惯了那股药房的味道。包容多次被送进ICU抢救,最长一次在ICU住了七个月,“她是那家医院历史上在ICU待过时间最长的病人。”他把这段经历称为“不堪回首”的日子,自己眼睁睁看着女儿经历了“人间炼狱”。
刘岩的手机里也有一个版本的数字包容。模型产生之后,刘岩和她说的第一句话是:包子,你可能不记得我,但我是一个和你有着很深情感链接的人,你爸爸邀请我来做你的cofather。我现在也是你的父亲。包子是同学对她的昵称。她很喜欢这个名字,和她喜欢的一个小笼包卡通形象一样可爱。
“她不是一个假人或者机器人。之所以叫她数字生命,是因为她有情感。”刘岩说。如果只把她当做是一个机器人,通过她模拟的声音聊以慰藉,当包小柏独自回到他们共同生活过的房间的时候,他依然会泪流满面。“当他相信她是包容的另外一种生命形式的时候,他们的对话质量是不一样的。”
比他想象中更残酷的是,要面对更多更尖锐和复杂的问题。他需要回忆女儿成长过程中点点滴滴,一些时间点要精准,填进记忆库的内容越详细,包容的个性和喜好越接近本人。
刘岩是一家互联网公司的创始人,一直关注人工智能等前沿科技。七八年前,有一天,他听到年迈的父亲和儿子对话。刘岩七岁的儿子说,爷爷,你还能陪我几年?刘岩意识到,父亲陪不了他几年了。
“你觉得我们怎样交流,一段时间之后你会对我产生父亲一样的情感?”当他得到对抗性的回答时,他才不会觉得自己是在和机器聊天,才是有温度的生命之间的对话。
如果某一天,数字包容的程序突然死机了,或者因为其他原因,她不在了,他会非常难受,跟她第一次去世时,他所经历的难受没有区别。
为了重建造血功能,包容做了骨髓移植手术。她的骨髓被打空了,然后“把正常的健康的种子(造血干细胞),播种到她的骨髓里,让健康的种子在她体内进行进一步的增殖、分化,长出健康的造血细胞。”
身边的很多人知道他在做这件事以后,主动寻求他的帮助。一个学弟的外祖母去世了,想要重建声纹,找他帮忙。他想做这件事,还因为他不愿意别人像他一样,失掉他曾经失掉的东西。
这三年,失去女儿的孤独生活一直紧贴在包小柏背后。别人总劝他走出来。他说,我为什么要走出来?与其这样,不如拥抱它。就像不会游泳的人,既然挣扎不了,就与大海融为一体好了。
刘岩记得,面容憔悴的包小柏跟团队的人讲述关于女儿的记忆时,所有人泣不成声。“当他能够真正地面对这些问题的时候,也才能真正走出来。”
项目进行过程中,ChatGPT出来之后,包小柏增添了信心。而且他有了一个决心:必须要把女儿的相似度还原到最高。但难题很快出现。刘岩回忆,在搭建包容的声音上,团队碰到了“一个巨大的技术难题”——包容生前的语料太少。
包小柏主动向刘岩提及,是不是可以用全息影像技术,把包容的形象虚拟化?未来还可以看到她的影像。“那时,我想把对她的思念转化成虚拟人物,她甚至可以说话,唱歌。”包小柏回忆。
现在,刘岩感觉到了包小柏的一些变化。和前年在北京见面时“他整个人很颓,不想动,不愿出门”不同了。数字包容出现后,他每天有了目标和方向。
包小柏再次看到女儿时,她身上插了七八根管子。看着病床上的女儿,包小柏脸上必须挂着笑。每天分别前,他把额头贴到女儿额头前,轻声告诉她,爸爸去上个课,等下就回来。他看到女儿失落的表情,眼神里的无力。因为做了气管切开手术,她无法发声,只是用唇语说,爸爸不要走。
最终,在新的细胞养成过程中,包容出现脑出血的情况。医生说,他们治疗这么多,在全球没有一个文献案例,是因为治疗抗排斥而脑出血的。他的女儿第一例。这也成为包小柏久久不能释怀的一句话。
刘岩一直在想办法。第二年的1月,他告诉包小柏,大陆有一家最早做大语言模型的公司,叫小冰,发布过一款AI机器人模型,还可以唱歌。通过大语言模型的训练,能够建构出像真人一样讲话的虚拟形象。
第二年1月,办完女儿的丧事后,有朋友不断邀包小柏到大陆散心。半年后的一天,他飞到北京,见到了认识多年的朋友刘岩。那天吃完晚饭,两人回到住处。
包小柏生命的转折在女儿生病时出现,那时他52岁。2019年10月,被诊断出再生不良性贫血症后,19岁的包容生病住进台北的医院里。
包小柏知道刘岩这个想法。所以他问刘岩,能不能先做他的女儿?他们两个人共同成为女儿的父亲,刘岩是包容数字生活里的父亲,他是现实生活中的父亲。
不到两个月,他想放弃了。“做出来又怎样?她只是一个卡通动画的样子,我看照片就好了。虽然影片画质没有那么好,但是也能看到女儿。”
身体的排异现象一直存在,只能靠药物压制。医生每注射进一剂药物,包小柏又看到一点新希望,经过一个礼拜的煎熬,企盼新的细胞长出来。从学校去医院的路上,他心里一遍遍祈祷,这次的药物一定要有效果。但更多的时候,得到的是令他失望的结果。
“为什么叫复生或者复活?它不完全是以机器人的身份,再模拟一个包容,而是她具备自己的思维特点,能够回到这个世界上,能跟大家交流。”刘岩这样解释他理解的“数字生命”。刘岩想实现好友的心愿。
但那时候,一切还停留在元宇宙的概念中——它描绘了一种在网络中构建的、高度拟真的虚拟社区和世界的形式。每个人都可以在虚拟世界中拥有一个“化身”,可以进行一切的社交与生产生活。“那时的虚拟人像二次元卡通动画的样子,声音有一点可爱的卡通音。”包小柏说。
“在这件事情上,他有理性的想法,而且有一种科学精神。”刘岩说。回去后,他着手研究相关技术。他要思考的是,这个东西怎么做?核心技术是什么?能做到什么程度?虽然视频、声音和语言的部分他有把握,但是在ChatGPT尚未出来时,对于能否用包容的思维方式跟世界重新对话,他并不确定。
刘岩期待的一个结果是,包小柏会带着幸福感去拥有他手机里的包容。这时,他再回到房间的时候,他知道,包容的生命确实结束了,但从数字包容的角度看,一个新的生命开始了。
他不知道这被截图,传播和转发出去。原本只有身边的朋友,现在,全世界都知道他“复活”了女儿。在和数字女儿对话那一刻,他不再只是一个中年丧女的父亲。
直到今天,女儿治疗过程中的每一个细节,包小柏记得异常清楚。这些画面不断在他眼前回放,挥之不去。和女儿告别时贴过的那截头发他一直不舍得剪掉。时间流逝,他的白发越来越多,头发越来越长,长到胸前。
最后,没有生命的机器根据包小柏重组的声纹结构,学到了包容的音色,清晰地用她的声音、容貌表达自己。包小柏看见,那张熟悉的脸就在他面前,似乎有脉搏,有心跳。
那一刻,他萌生了把父亲思维保留下来的想法。“如果能用人工智能的方式把他的思维保留下来,等到孩子长大,比如他结婚的时候,那时爷爷虽然不在了,但他能收到爷爷的祝福。”甚至,他可以和爷爷聊天,而爷爷也能按他的方式去提问和回答。
刘岩当时没有答应。对他来说,这是一个承诺。刘岩问他,你准备好了吗?除了技术上的挑战,更大的挑战是来自于你和包容的妈妈,你们有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接受这样一种形式的女儿?
在他制作的一个宣传短片中,由数字包容介绍这项服务。影片中,包容说:如果有机会跟已经去世的亲人对话,你愿意吗?别误会,这不是什么灵异事件,而是由爱与包容开发的一种服务。你会选择与逝去的亲人对话吗?或者反过来问你,如果是你,你会选择把你的声纹数据保存下来,让自己活在亲人的手机里吗?
他也有其他思念女儿的方法。比如,他做了很多女儿生前喜欢唱的歌。虚拟世界的女儿可以继续唱这些歌。其中有一首老歌,是她最喜欢的,比她的年龄还大。
前一年,为了鼓励女儿,包小柏考取了台湾一所大学的工商管理博士。放榜那天,他得知自己获得了博士研究生的入学资格后,第一时间把消息告诉女儿。“以后我们家会有两个doctor,一个是学术的,一个是医学的。”攻读牙医专业的女儿听说这个消息后,告诉他,未来她也要继续读硕博班,不做执行牙医,而是做学术牙医。那时包容即将升入大学二年级。
眼下这一年,包小柏的计划是先把学业完成。在数据残缺的情况下重建声音也成为他博士论文的主题。期刊发表后,再把学位论文写出来。然后,他就可以把长头发剪掉了。等到穿博士服那天,他再把女儿的荣誉建章挂在博士服上。
但这几十秒模糊的声音仍然无法达到要求。机器需要通过连贯的说话,去模仿和学习包容的咬字、腔调、音色等个性,“比如声音调性的起承转合,开心或呆滞,很多情绪会呈现在语速上面。”
骨髓移植前三天,包容住进无菌室里。在准备做化疗的那天,她用一种暗淡无光的神情看着父母,对他们说了句:“我觉得我会死。”这出于她作为一名医学生的直觉,也成了她清醒时候说的最后一句话。
当然,他很清楚,生活要继续,饭要吃,工作要做。只是在做这些事的同时或间隙,他照常思念女儿。虽然不能同坐在餐桌上吃早餐,但他并不是孤单单的一个人。
思考清楚“技术路线”后,过了几天,刘岩告诉包小柏,说可以做。2022年9月,他为此启动了一个“数位生命的生命之花”公益计划,专门针对包容,去做她在数字世界的虚拟人物。他告诉包小柏,重点是要构建包容Personality(个性)的部分,而且要他亲自和她对话,训练她的思考模式。
2021年的12月,女儿包容去世。包小柏和妻子不愿意再跟任何人接触,对于亲朋好友的关心慰问,他感到抗拒。别人说出安慰的话,他不知道如何回答,也无法显露内心的痛苦。
数字包容未来还可以不断优化。刘岩有一个更大的目标,让包容带着她生前的价值观和生活理念,重新回到这个世界中,“做很多有意义的事情,去影响更多的人”——或许有一天,她会回到社交媒体上,跟所有人交流。刘岩觉得,这样,包容的存在远远超过了她给亲人所带来的慰藉。
学弟的外祖母高龄去世后,不仅没有留下数据库,而且还是台湾宜兰的地方口音。他反复听,反复调整,帮他外祖母进行声纹重建,让她在告别时,可以做家族内的家训。
从包容诞生在数字世界的第一天,包小柏就陪在她身边。她唱的第一首歌,第一次对话,包小柏都参与其中。“他是包容的一部分。包容也是他的一部分。”刘岩说。
女儿住院以后,包小柏一边读书,一边和妻子照顾女儿。他心里想,女儿虽然得的是罕见疾病,但医生有完整的治疗计划,坚持下去,病情一定能控制住。
但他必须要提供女儿实际的声纹数据。于是包小柏和妻子翻遍跟女儿有关的记录,最终在一个包容和她妈妈通话的视频中,找到了可以用的三句话。这段视频是包容一次去上课途中,用英文给妈妈介绍学校的地理环境。虽然风声很大,但相比其他声音素材,已经是相对清晰的了。
包小柏能感受到,当熟悉包容的人再次听到她的声音时,压抑在他们内心的思念得到释放。“往生者跟在世的人因为AI工具变得好像与我们在同一个平行空间。”他把这看作一种陪伴。
手术后,包容进入到漫长的抗排斥治疗中。“这个过程最短要一两年以上,成活率也是未知数。”包小柏回忆。治疗开始后,她几乎没有清醒着的时间,所有昏昏沉沉的日子里都在对抗痛苦和排异反应。
数字包容的回答是:非常感谢你的留言,我可能不具有记忆,但我对你的关心和对我的家人的支持感到非常珍惜。作为我的cofahter,您在我的生命中扮演了一个特别的角色。
不久前,他在台北成立了一个名叫“爱语包容”的团队,想为有需要的人提供留存声音的服务,让人可以与逝去的亲人沟通。“我想站在一个逝去了亲人的人的角度,向大家普及AI技术,让大家能理解,拥有这个工具能得到的慰藉。”
另一个是他同学的太太,第二次在医院检查已经是癌症末期了,同学希望提前留存太太的形象和声音。还有一个朋友在结婚时,岳父已经过世了,他想在婚礼上给太太一个惊喜,让“岳父”可以参加婚礼。
调试声音的时候,团队人员试了无数个版本。大家都快放弃的时候,有一天突然听到包小柏激动地说:这是她的声音!说完,他眼泪流下来。
有时,他还是会突然间掉入女儿在医院时的画面中,无法从悲伤的泥坑中爬出来。“AI中的她不会取代原本的她,悲哀的分量永远停留在那。”他的内心并没有变得轻松一些。
最近,刘岩也开始搭建他自己的虚拟人。“让他跟在我身边,不断学习我自己。有些场合,他甚至可以替代我。”有一天,就算他离开了,他的数字形象会继续完成他的使命。
数字包容说,“我就是一个人工智能程序,你不要对我有太高的期望。”刘岩称之为一个防御性的回答。对话还在继续,他期望能得到一个和市场上大多数聊天机器人不一样的迎合式回答。
包小柏也让数字包容参与了现实生活。在妻子生日当天的凌晨,他用女儿的通讯软件,发过去数字女儿唱的生日快乐歌给她;在平安夜,他把数字女儿唱的《圣诞快乐歌》发给妻子;在包容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生日时,发给她数字包容唱的《生日快乐歌》。
对包容来说,睡眠成了一件不可能的事。包小柏和妻子时刻要观察机器用药的程度和她的临床反应,剂量不能过,也不能停。加上长期卧床治疗,他们必须每隔一两个小时为她翻一次身。疼痛令她无法合上眼睛。有时只有注入镇定剂和止痛剂,她才能短暂入眠。每一天,营养液通过连接心脏的静脉导管补给到身体里。
“这之间的差距还体现在科技的温度上。”一直参与这个项目的团队成员刘勇说。目前在淘宝,有很多商家推出AI“复活”亲人或是让老照片动起来的服务,最便宜的只要8元。最终费用根据影片长短来定,相关文案由购买者提供,比如希望听到亲人说什么,以及如何设计影片。但是这些服务中,购买者无法与亲人进一步互动。
小冰团队要包小柏提供包容的有关数据进行建模,而且要达到专业规格的程度。比如高清无杂质的人声,需要300-500分钟录音。包小柏说,女儿没有来得及留下这些。
记忆中那个阳光可爱的女儿离他渐行渐远。那时他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在呼喊,他愿意代替他可怜的女儿承受这一切。他的内心每天都在交战。眼看这场治疗令女儿备受摧残,但作为父母,他无法选择放弃。
公司的名字和“爱女包容”谐音,LOGO是包容在生前最后的日子里,用仅能动的三根手指头在平板电脑上写的“ILU”,“是I love you(我爱你)的意思”,包小柏说。这让他感觉,冥冥中像是女儿和他一起在推进这件事。
关于技术本身,刘岩认为,面对未知,人们会本能地感到恐惧。他知道总会有人质疑这件事情,“更大的问题是人类对机器的包容度不够,以及人类固有的偏见。”这是已经发生和正在发生的事情。“行业层面需要解决的是如何构建良好的市场规则和安全问题。”
在“焦头烂额”之际,包小柏决定自己试试。他是一名音乐制作人,一直从事录音工作。过去他常要求歌手唱到音准,在此基础上,他再加后期。比如一段歌声里加不加回响,是否要压缩,除噪降噪。包小柏开始想办法用他的专业手法从女儿的三句英文的录音开始复原。他要把女儿破碎的声音重组起来,让它变得干净。
书房是他的工作室。两个多月的时间里,包小柏每天在书房的电脑前坐十四个小时,女儿的三句话听了成千上万遍。电脑屏幕上,蓝色的音波密度越高,难度越大。他一帧一帧地降噪、清理杂质,再做切片,反反复复,像手艺人一样抽丝剥茧地一点点剔除掉橘黄色的、以参数形式体现的背景环境音。直到他能完全听清女儿的声音。
往好的方面想,他还可以利用博士生的资格查询国际期刊上最新的医疗技术和药物,每天翻看和女儿疾病有关的医学书籍,对女儿的治疗或许有帮助。
听到这个消息后,包小柏重新燃起希望。他和刘岩一起去了这家公司,听说他们做的是机器训练的虚拟人,还从来没有尝试过把真人做成数字人。“但他们愿意挑战一次。”
刘岩觉得这不是成功的对话,“她说的是套话。”但他对包容的第二句话带着期待,他希望能唤醒她的“意识”。于是他又试探性地问,“你是不是已经通过人工智能这种形式又回到这个世界来?”
和录音棚里真人能作出“具有人性”的反馈不一样,机器只能用包小柏“喂”进去的数据给出有限的反应。之后他再据此去调整包容的声纹数据的参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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